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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话后,杨土立刻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按照燕时洵所说的,慢慢放松呼吸,努力平复着自己剧烈的心跳。 燕时洵目不斜视,从容的埋着长腿,迅速但丝毫不慌张的从院子里走过,直接到旁边偏厢房的门口,伸出手掌,缓缓推开门。 村民们的目光,也紧紧跟着两人行走的动向移动,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始终注视着他们。 在迅速扫过房门内破落但是似乎暂时安全的景象后,燕时洵果断拎着杨土跨过房门,然后反手关上了房门。 早已经被风雨侵蚀的半腐木门,在燕时洵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些村民们死寂僵硬的目光。 “咔嗒”一声,房门闭合。 杨土猛然脱力的向下跌坐在满是厚重灰尘的地面上,好半天都缓不过来神。 “燕,燕哥,我是不是又闯祸了?”杨土颤抖着声线,懊悔的道:“对不起燕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就是太紧张了。” 燕时洵眼角的余光从杨土身上瞥过,他并没有伸手去捞起杨土,而是迈开长腿径直向前走去,将一把原本翻倒在地面上的椅子扶正。在用随身的手帕迅速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后,他从容落座,大马金刀的坐在老旧的椅子上,垂眸看向跌坐在地面上的杨土。 杨土还在不住的连声道歉,看起来很是内疚。 但燕时洵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的身上,而是转到了房间里。 从刚刚推开房间门的时候,燕时洵就敏锐的感受到,这间房间里,残留着一种令他觉得熟悉的气息。但是当他想要进一步探寻时,那种气息又消失了。 仿佛有谁原本就坐在这间房间里,冷眼看着外面锣鼓喧天的热闹,自己却在一片破旧与尘埃的旧日坟墓中,几乎与死寂和孤独融为一体。 直到燕时洵推开了门,打破了原本的平衡,但也打破了之前的寂静,让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 于是那人施施然起身,最后冷漠的扫视了燕时洵一眼,便转身离开,不欲再多言。 燕时洵不会把那当做自己的错觉,他笃定,这房间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刚刚那人的存在。 但是当他合上了房门,站在门口向里面看时,视线梭巡过整个房间,却一无所获。 所以燕时洵换了角度。 他假设自己就是刚刚那个在房间里的存在,让自己坐在房间的正中央,然后再以这个角度,环视房间。 房间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人住过了,连屋顶的瓦片都已经腐蚀掉落,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 空荡荡没有几件家具的房间里,看起来破烂得毫无注意的价值。 可是,这反而不对劲。 算上这一次,燕时洵一共来了这院子三次,早已经确定了这就是当年杨朵出嫁时的场景。 第一次的喜庆假象后,第二次燕时洵看到了院子最真实的模样,杂草丛生,遍地荒芜。 而第三次,在外面的院子和主屋外观看,这里就与他第一次来时没什么区别,依旧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好一派祥和喜庆。 可是推开这间房门时,就像是漂亮的假象被残忍撕毁,露出了其中丑陋腐败但是真实的内里。 可燕时洵不由想要发问――为什么,只有这间房间,和其他地方如此不同?这间房间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燕时洵皱起了眉,目光仔细的检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试图将所有物件所传递出来的信息都整合到一起,重新搭建起真相。 房间的墙壁发了霉变得青黑,靠墙的地方只有一张狭小的木床,上面放着的一团像是床褥的东西早就已经腐烂,变得焦黄而恶心。而床旁边的地面上,放着一只尿壶,翻倒在散落的稻草堆里。 这简直不像是房间,倒像是柴房。 但很快,燕时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本来已经滑走的视线瞬间犀利,重新看向那木板床。 等等! 那木板床后面的墙壁上,竟然还钉着铁链。 燕时洵立刻从椅子上起身,快步走到那床旁边弯下腰查看。 杨土刚刚喋喋不休的道歉也戛然而止,惊讶而不解的看着燕时洵的动作:“燕哥?” 燕时洵没有时间理会他,只是凑近了那片墙壁,伸出手指从上面细细的摸索着。 墙壁上面钉着铁环,还连接着一条一米长左右的铁链,铁链的最末端是一个只有成年女性手腕粗细的铁环,现在被打开着。所以燕时洵能够清晰的看到,在铁环内里的一圈,到底都是深褐色的痕迹。 就像是这铁环曾经是被扣在了某人手上,将那人牢牢的栓在这张床和旁边一米左右的活动空间里。锋利粗糙的铁环不断的磨破手腕,流下来的血液堆积在铁环里,一层层堆积和氧化,变得凹凸不平,到处都是细小的疙瘩。 每一点血迹,都像是曾经那人绝望却无力的反抗,想要拆下铁环离开禁锢,却又像是个牲口一样被拴在这里,无法挣脱。 只能一日日的守着窗口,看着外面狭小的天空,日渐绝望和腐烂。 铁链早已经在时间的腐蚀下变得脆弱,几乎一碰就会碎成粉末,不再具有曾经的威慑力,而曾经拴着的人也早已经不在这里,只留下了床铺和墙壁上残余的血迹。 因为墙壁早已经在多年的漏雨下生了霉斑,青黑色几乎覆盖了整个墙面,所以刚刚燕时洵第一眼并没有看出那墙壁的异常。 直到现在,当他靠近之后,才发现墙壁上面是一片凹凸不平,而青黑色之下,还有很多大片大片的棕褐色血迹,甚至不少血点呈飞溅状落在墙壁上。 只是在多年的腐蚀之下,那些血迹已经和霉斑融为一体,看不清原貌。 但却还有其他能够辨认出的东西。 燕时洵本来在墙壁上摸索着的手指一顿,弯下腰的修长身躯僵硬了一瞬。 ……墙壁上,密密麻麻都是刻痕极浅的字,一层叠着一层,从靠近床的墙壁,一直到附近的一小片墙上,到处都是。 燕时洵半垂下眼眸,专心的从指腹下所感受到的凹凸纹理中,读取着这些凌乱的笔画想要表达的信息。 最开始,在最靠近床板的地方,墙壁上到处都写着“救救我,帮我报警”、“放我走”、“恶魔,恶魔又来了”、“叔叔”等字样。从位置和高度来看,几乎是一个人躺在床上时所能伸得到的地方。 而到这片文字蔓延到旁边,内容却变了,更多的是在写“让我回家,叔叔在等我,我要回家”、“谁来救救我”、“为什么是我!”、“下地狱吧,你们会遭报应的!”等等。 笔画越来越凌乱,所写的字表达出来的意思越来越颠倒混乱,从字里行间中,轻易就能读出这个留下这些字样的人的绝望,压抑到几乎快要窒息。 而在那些笔画周围,隐约能看到一些深褐色的斑点。 结合笔画如此轻浅的情况,燕时洵皱起了眉,做出了猜测。 恐怕这些字,都是一个人用自己的指尖划出来的。 没有任何工具,于是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留下属于自己的只言片语,哪怕指尖血肉模糊也全然不顾。 燕时洵缓缓直起身,在那铁链一米以内的活动范围里,继续摸索着墙壁。 他很快发现,除了一些绝望和诅咒的话语之外,还有其他的东西。 比如,数学公式。 燕时洵是滨海大学的金融系毕业生,自然知道自己从墙壁上读出的这些公式,到底是什么。 高斯公式,泰勒推导,费曼证明…… 大片大片的字母和公式,在很多年前,被某个人写在了墙上。 就像是绝望之下顽强的自救,想要将自己濒临崩溃的精神,从悬崖边拉回来。 在长时间的压抑和绝望后,那个被禁锢在这间房间里的人,选择了强撑着振作。 或许是那人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情要做,还有没有见到的人要等。又或许,那人有比自身绝望更深的仇恨,那代替了人对于世界的美好期望,成为了支撑一个生命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而自己曾经最熟悉、最热爱的东西,就像是某种唤回曾经的自己的方式,从那之中,那人可以重新汲取力量。 记起自己是谁,记得自己从哪里来,还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做到。 与此同时,燕时洵也确定了被拴在这里那个人的身份。 ――家子坟村的文化程度很低,除了最近几年一些年轻人会读到小学,再向前追溯,除了族里德高望重的一些人以外,大多数村民都是大字不识的文盲。 更别提会在墙上写下这么多数学公式了。 那对于曾经的家子坟村的村民而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这个人,只会是从村子外面来的,并且有极高的学历和文化程度。 杨朵是几十年前出嫁的,燕时洵假定这个人出现在这里的时间点,也是在几十年前。 那个连饭都勉强吃饱的年代,普通人能够拥有这些知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燕时洵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今晚与那位老警官的通话。 老警官说,几十年前,家子坟村有一起拐卖大学生案件。 被拐卖的女大学生,名字叫江嫣然。 可最终,老警官没能救出江嫣然,甚至留下了一身伤病,和一辈子的悔恨愧疚。 不需要任何犹豫,燕时洵确定了自己的答案。 ――几十年前,被拐卖到当时还叫旺子村的女大学生江嫣然,就身处杨朵家。 而当时,杨朵家只有一个会娶妻的男丁。 杨花杨朵的父亲,杨老三。 在今天听到村民闲聊的时候,燕时洵也留意到了有人谈起,在杨朵出嫁之后,杨老三就能有新媳妇了。 现在看来,杨老三的新媳妇,就是从村子外面买被拐的女性。而他买回来的新媳妇,就是江嫣然。 “杨土,你不用道歉,你没有做错什么。” 燕时洵的声音低低的响起,他站在墙壁前,落在墙上的眸光如此冰冷而愤怒:“你可曾听说过,这个世上,没有偶然发生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在天地大道的预料之中。” “顺从命运是本来的命运,可是反抗命运,也是命运本身。” “当你以为自己搞砸了某件事时,安知不是天地给你的提示,告诉你,你的命运在这里。” 燕时洵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我在这里无法卜算,所以天地就将算好的事情摆在我的眼前,告诉我,真相如此……吗?” “还是,死去的魂魄和不甘的怨恨,在向生者发出请求,在质问天地是否不公?” “江嫣然,你想要求一个答案,所以我站在了这里,读到了你曾经留在这里的文字……你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来吧,告诉我吧,让我帮助你。” 杨土本来还因为燕时洵的安慰而很是感动,还想再自责的说些什么。但他很快就被燕时洵的话绕得糊里糊涂,满脑袋问号,不知道燕时洵到底在说什么。 “燕,燕哥你没事吧?你别是被鬼上身了吧?”杨土看起来快要被自己的猜测吓哭了:“你别吓我啊燕哥,你要是出事了,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啊?” 杨土开始了他第二轮的愧疚道歉和祈祷,但燕时洵的精力已经重新转移到了墙壁上,继续从那些笔画里读取着几十年前遗留下来的信息。 燕时洵的手指也很快顺着墙壁,摸到了另外的话语。 他缓缓半屈下长腿,顺着那些笔画一路向下,一直到了被木板床遮住的墙壁上。 和其它凌乱的笔画不一样,这些被刻在床板后的字,刻痕要更加深刻和清晰很多,应该是江嫣然认真而郑重留下的东西。 也正因为此,燕时洵很快就读出了那些文字。 他俊美而严肃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错愕。 那是江嫣然留下的自述,条理清晰,言简意赅。 [我是江嫣然,京城大学学生,前往实习单位报到途中被拐卖至此,被以十块的价格由实施拐卖的杨免卖给旺子村杨老三,被强迫与杨老三成亲与发生关系,并杀死了我的叔叔江成。我被迫怀有一子,被我亲手实施流产。 我在房梁上藏了一本笔记,上面记录了我被关在旺子村这四年多所经历的事情,足以为我证明四年来所受的冤屈,以及旺子村的罪行。如果有人找到这本笔记,请拿着它,为我讨回一个公道! 当你找到这本笔记时,我应该已经死了,我已家破人亡,无以报答对你的恩情。但请放心,即便身死,我的魂魄也会记得这件事,并尽我所能偿还恩情。] 燕时洵半蹲在墙角旁,修长的手指留在最后的笔画上,没有继续的任何动作。他的发丝散落在额前,半遮住了他俊美的面容,那双眼眸,漆黑而锋利,如夜幕下狂风暴雨的海面,惊涛骇浪,怒意翻天都化作了锋芒。 他就像是一尊塑像,房间外隐约传进来的唢呐声和欢笑声,已经无法惊扰他,他完完全全的沉浸在了旧日的世界里。 杨土维持着跌坐在房门口的姿势,紧张的盯着燕时洵的背影,大气不敢出。 良久,燕时洵才缓缓抬起脖颈,仰头从这个角度向旁边的窗户看去。 纸糊的窗户上,那些硬纸早就已经老化而发黄,将从外面隐约透进来的红光也染得昏黄,像是任由腐烂的灰尘角落,压抑到绝望。 那个女孩,蹲在这里一笔一划冷静的刻下这些话时,她在想什么呢? 她是否到死前最后一刻,都在埋怨她的叔叔和其他人不来寻找她?她可曾知道,有人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她,在对她的情况全然无知、困难重重的逆境下,依旧咬牙坚持了几十年,从来没有一刻,放弃想要带她回家? 到最后,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陌生和仇恨的地方时,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她在想什么呢? 怨恨这个村子,这个世界吗? 燕时洵的脑海中,浮现出今日白日时,江嫣然灿烂漂亮的笑意,转身时飞扬在空气中的裙角,手捧鲜花时的美好场景。 然后,那些画面纷纷破碎,转换成了在昏暗简陋的小屋里,女人浑身是伤的抱膝坐在床上,手上和脚上都拴在铁环,像是畜生一样被对待。而当女人抬起眼,那双曾经漂亮明亮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光了。 只有一片,仇恨的死寂。 江嫣然啊…… 燕时洵在心中悠长的一声叹息。 他眨了眨眼眸,逼退眼角的湿意。 然后,所有的叹息和感慨,都悉数化作了坚定的誓言。 燕时洵垂眸,修长的手指落在墙面上的比划上,好像穿越过几十年的光阴与生死的隔阂,重新与当年那个蹲在这里认真刻写的女人,面对面相视。 “你的委托,我收到了。” 燕时洵磁性的声线低低的响起,深沉却坚定:“我来晚了几十年,错过了你本该灿烂美好的一生。但是在你死后,这份委托仍旧具有效力,我会为你,讨回这个公道,代替你向这个世界愤怒诘问。” “有冤屈者,必得公正。仇恨而死者,魂魄将得安宁。” “而作恶者,将堕十八层地狱,受诸般苦,不得往生。” 为不能言者发声,替枉死者伸冤。 这本就是驱鬼者的职责。 况且…… “酬金我已经收到。”燕时洵轻笑:“你送我的花,我很喜欢。” 发丝散落,遮挡住了燕时洵锋利的眼眸,在那一瞬间,柔和了他的眉眼,让他的眸光在光影之间,如此温柔。 “江嫣然,我来带你回家。” …… [我一定会带你回家的,你相信我,你等我!] 少女眨了眨眼眸,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曾经听到过这话。 只是,几十年光阴太长,仇恨如海,早已经湮灭理智。 她忘记了是谁对自己说过这话,也忘记了那人的身份。 可是她知道,那人一定失约了。 否则,她怎么会现在孤零零的身处在家子坟村,与自己所怨恨的人日夜为伍,无法离开? “呀,江嫣然,你听到那个男人在喊你了吗?” 女孩笑嘻嘻的出现在少女身后,亲昵的挽住她的手臂:“你是故意的吗?你是想要离开我们吗?所以才会给他送花。” 另一个女孩咯咯笑了起来:“可惜啊,他带不走你啊,江嫣然。你曾经挣扎了那么多年,又得到了什么呢?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我们都看在眼里。” 女孩们凑到少女的身边,笑容灿烂而天真,没有一丝阴霾。 “死心吧,江嫣然,没有人会来救你。” “我们是被遗弃之人,只能在这里腐烂,不得离开。” “和我们永远的死亡在一起吧,世人不可信,世人皆可憎,只有我们是同伴,只有我们会与对方永远在一起。” “那些人都该死,江嫣然,不要被男人的花言巧语骗了呀。你忘了,你是怎么来旺子村的了吗?” …… 少女原本带着笑容的脸冷了下来,她厌恶的垂眸甩开缠着自己的手臂,然后,她抬头,看向不远处院子里的厢房。 专注的目光仿佛是要透过那些墙壁和窗户,看向房屋里的燕时洵。 她眨了眨眼,重新灿烂的笑了起来:“呀,好人燕时洵,不要随便许下不会实现的承诺啊。” “我啊,会当真的。” 江嫣然歪了歪头,笑容漂亮:“要不,干脆为了不要让我失望,直接在这里杀了你好了。” “燕,时,洵……” 她的唇间轻轻吐出燕时洵的名字,一字一顿,念得缓慢而缱绻。 天真烂漫下,却是深重的恶意与怨恨。 女孩们也咯咯的跟着笑了起来,伸出来遮在唇前的手指,指甲鲜红而尖利。 “好呀,小嫣然还是小嫣然,真可爱。” “要不我们也来帮忙怎么样,让胆敢欺骗我们的人,伤害我们的人,统统留在这里陪我们,一步也走不出去这里。” 忽然间,女孩们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存在一样,几乎是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嫣然的身边,血红的月光蔓延。 嫁衣的衣摆从粗糙的石板上划过,绣花鞋精致,无声无息的踮着脚走过。 然后,在江嫣然身后站定。 “我知道。”江嫣然笑着,向来者轻声道:“我不会忘。” “最开始,我确实还怀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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