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然而叫阿杰的年轻人沉默寡言,似乎对别人的事情半点兴趣也没有,只知道专心开车,甚至没有从后视镜向他瞥上哪怕一眼。 下了高架桥又上省际高速,开了约莫一个小时,突然车辆停在了路边。范四佯装刚睡醒的样子,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只见阿杰拔钥匙下车,头也不回说了声:“放水。” 范四上车时喝了那么一大瓶水,是快憋不住了,就跟着他下去站在草丛里,稀里哗啦一通解放。 “兄弟,”范四浓重的戒心稍微减轻了点,主动摸出烟盒来敬了一根,笑道:“这次我运气不好,失了手,劳累你跑这么一趟。你知不知道老板她打算让我去恭州躲多久,那尾款还结不结啊?” 阿杰拿着烟,却不点,问:“她告诉过你要杀的是什么人么?” 范四说:“嗨,主顾的事情哪里会说得那么清楚,知道有生意不就行了呗。” “尾款还剩多少?” 范四比了个二,又伸出五个指头。 阿杰慢慢地说:“便宜了。” 范四一愣。 “这个价格买他的命,后头加个零,都嫌太便宜了。” “啊?那……” “但买你的,”阿杰笑起来:“又嫌太贵。” 范四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里窜起,常年刀口舔血形成的本能霎时敲响警钟,令他往后退了两步。 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风声呼啸,已经被年轻人反身飞踢,整个人轰然砸上了岩石。耳边最后响起的声音是喀拉一响,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几根后肋骨,只感觉鲜血从咽喉和齿缝间争先恐后满溢而出。 “你……日你……祖宗……” 阿杰走过来,蹲下身,定定地看着范四,似乎有一点惋惜。 他说:“你真的不该接这笔私单。” ——那是范四在人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了。 这个自称叫阿杰的年轻人单手扼住范四的咽喉,在他混合着愤怒和惊恐目光中略一使力——咔擦!喉骨应声折断,清脆得令人心颤。 范四的头以一个吊诡的角度弯了下来,双眼兀自死死盯着凶手。 阿杰替他合拢眼皮,动作堪称轻柔,然后把生气全无的范四扛进了车后箱。 · “行,知道了,继续沿途监控,发现目标后立刻呼叫支援,小心对方手里有枪。” 严峫一手按了下步话机,另一手被主任法医苟利亲自摁着,小心翼翼地从指甲缝里提取嫌疑人的dna。 “报告严副,”技侦用证物袋装着那枚子弹,表情有点沮丧:“子弹没有膛线,是土制枪,应该是做得非常精致成熟的那一种。待会回局里我们再对比下,不过应该不会有更多发现了。” 严峫点点头,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怎么回事啊这次,”苟利一边用棉签仔细剔他的手一边问:“你老人家是撞了哪门子鬼,大白天走在马路上都能撞见持枪抢劫犯?” 严峫说:“我跟魏局汇报的时候你不听见了么,咱人民警察,路遇不平拔刀相助,我哪儿知道点那么背碰上个有枪的。” “那倒霉受害人呢?” “早跑了。” 苟利啧啧两声世风日下,把严峫的手一拍,满脸揶揄:“行了!——幸亏你这指甲够长的,几天没剪了吧,要不我待会顺路捎你去做个美甲,满足一下严副你深藏在灵魂里的粉色少女心?” 严峫:“不用,你这吨位让我没法跟你挤进同一辆车里去。” 苟利:“……” 正好这时被派去买午饭的实习小碎催回来了,严峫拦住对方,不由分说抢了两袋鸡蛋灌饼夹火腿肠,左右各一提溜,假惺惺冲苟利笑了:“知道你减肥,哥替你吃了,不用谢。” 苟利抄起砖头就要扑过去跟他拼命,被众法医抱手抱脚死活拦住,严峫趁机一溜烟跑回了车。 严峫把车门砰地一关,回过头。 辉腾宽大的真皮后座里,江停双手交叠搁在大腿上,那是个非常斯文的坐姿,冷气吹得他墨镜后的下半张脸深刻白皙。 他侧脸在单面不透光车窗边,显出一种细腻又生硬的质地。 严峫斜觑他片刻,江停面不改色回视,半晌严峫扔给他一袋鸡蛋灌饼,说:“吃吧,吃饱了好干活。” “干什么?” 严峫三下五除二扒了塑料袋,把煎得新鲜香脆的火腿肠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道:“马翔刚才来消息,目击者于中午十二点十分左右在中环路建设银行门口看见嫌疑人匆匆跑过,五分钟后警车赶到,却扑了个空。沿途监控镜头全部有人把守,交警和治安大队全都上了,至今找不到嫌疑人的影踪。” 江停慢条斯理吃着,无可不可地听他叙述,几乎没有反应。 “我跟嫌疑人短兵相接是近十二点,从这里跑到建设银行最短距离两公里,也就是说嫌疑人逃跑速度约每分钟二百米。按这个数值计算,建设银行周边范围一公里是为最佳搜索区域,但警方从中正大街沿途封锁至明光路、金源路乃至高架桥入口,连地上的土都掘了三尺,却一无所获。” 严峫顿了顿,盯着江停: “现在怎么办,嗯?你给分析分析?” 江停在严峫灼灼的视线中咬了一小口火腿,咀嚼得咽干净了,才平淡道:“我一个平头百姓,又不会破案,我能分析什么。” “哟,人家可是来要你小命的,你一点都不在意?” 江停说:“正因为在意,所以才不能乱分析,必须交给专业人士来处理啊。” 严峫被他毫无破绽的回答堵得一哽。 江停又把火腿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了,舌尖把沾在嘴唇上的豆浆沫一抿。那只是半秒间的细节,严峫眼皮突然跳了几下,移开了目光: “照你这态度看来,想要你命的人应该挺多的吧?” 江停说:“习惯就好。” 严峫:“……” 江停的吃相跟他平时行事一样,温文尔雅,旁若无人。严峫看着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咬鸡蛋灌饼里那根火腿,目光转开又回来,转开又回来,来回平移了数次,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你能别这样吃火腿肠吗?” 江停:“?” “你以后当着人面能别这么吃火腿肠吗?” “………………”江停反问:“你觉得应该怎么吃?” 严峫把头一扭,背对江停,正襟危坐在驾驶席上。足足过了好几分钟,他把脸一抹转回来,俊脸毫无表情,好似刚才莫名其妙的对话完全没发生过一样: “不如这样,我们来聊聊别的。——塑料工厂,连环大爆炸,火灾现场燃烧已达到重大等级;一个冲进火场里的人,要怎样才能毫发不伤地顺利逃生?” “既然你不想分析持枪嫌疑人的去向,也无妨,咱们就来讨论下这个谜题吧。” 江停动作有零点一秒的凝滞,随即咽下最后一口鸡蛋灌饼,把垃圾装进纸袋,用附赠的湿纸巾一根根仔细擦干净手指,整套动作一丝烟火气不带,然后伸手去开门。 咔哒! 严峫把车锁了。 两人互相对视,严峫微笑反问:“你走得掉,陆先生?” 第12章 很多人说傻逼才买辉腾,但豪车的舒适度和防护性确实好。至少这会儿,外面那群警察走来走去、大声吆喝的动静是一点都听不见了,整个车厢就像沉入了幽暗的深水,连心跳那几乎不闻的声响,都被水压死死摁进了凝固的空气里。 “……你们不会再找到他了,”江停终于开口道。 严峫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彬彬有礼做了个“请指教”的手势:“为什么?” 江停不答反问:“你刚才为什么没追上他?” “妈的那孙子跑得比兔子都快,我一路追到三毛街口,差点被车撞飞出去……” “什么车?” 严峫一愣,“那倒也没看清楚,好像是辆suv,黑色或深灰吧应该。” “多少时速?” “……大概六七十公里,怎么?” “去查,那车是同伙。” “你就知道那是同伙?!” 江停在严峫怀疑的目光中流露出微许不耐烦,但还是回答了:“我来的时候经过了三毛巷,是单行道,两侧停满了电动和三轮车。只有熟悉路况的人才会开那么快,但熟悉路况的人不会把大车开到这种拥挤的巷子里来,何况又那么恰好挡住了你。立刻让人去交管局立刻调取事发时的监控录像,如果我没想错,这辆suv应该是套牌车。” “……”严峫降下车窗:“小马!” “哎!” “我刚跟你说追嫌疑人时撞上的那辆车,给我去查车牌,速度!” 马翔两手指抵在太阳穴上,潇洒地一挥:“得令!” 江停在后座上,一摇头,动作十分轻微。 “你又怎么啦,”严峫敏感地瞥来,“没吃饱?再给你买根火腿肠?” 江停:“……?” 严峫有点蔫坏,并不给他解释:“你刚才摇头是做什么?” 江停说:“我说过你们不会再找到他了。” “……什么意思?” 第15节 江停不答。 “不是你说那suv是同伙么?” 严峫锋利的眉毛一剔,狐疑地上下打量对方。江停在这样的注视中也没有多解释什么,从神态看他大概叹了口气,但非常细微,几乎听不见声音。 他说:“就因为是suv啊。” · 一小时后,省际高速公路。 长达二百米的柏油路段被警戒线封锁,红蓝警灯闪烁,步话机喧杂震天,技侦的闪光灯此起彼伏。 严峫把车停在警戒线外的隔离带里,回头认真道:“谁说我们再也不会找到他的?事实证明你就是错了。” 江停:“……” 严峫一指前方:“嫌疑人尚在世间,只是存在形式有所改变而已。” 长达数十米的路面上,铺满了血肉、骨骼、毛发和稀烂的内脏。被来往车辆碾压了不下百遍的尸体已经化为血泥,场景堪称惨不忍睹,除了半个难以辨认的头颅,连一段完整的长骨都找不出来了。 江停在严峫理直气壮的目光中一声没吭,以他的性格而言,大概都懒得进行这种对话,于是打开车门就走了下去。 “呜哇——呕!” 马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弯腰吐出一大口酸水,苟利站在边上拍他的背,目光中满是慈爱。 “我,我只在微博上刷到过这种事情,没想到有一天会亲眼看见……呕!!” 苟利说:“哎呀我刚上医学院的时候也是这样,小马你还是太年轻了——总有一天你会手捧头盖骨,笑看巨人观,从此魍魉鬼魅皆作浮云,太平间里翩翩起舞的。人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两样?苟哥相信你。” 马翔哭着说:“狗哥,我辜负了组织的信任,让我这条咸鱼继续在失去梦想的深渊中沉沦吧……” 法医和痕检员们一齐上阵,每人左手长铁钳,右手证物袋,踮着脚来回捡肉块。公路前后围满了警戒带,民警不住吆喝阻止,但还是有不少民众特地停车下来探头探脑地拍照围观。 “让开让开!”严峫从人群中挤过去,顺手夺过几个小青年的手机:“拍什么拍,小心晚上死鬼敲你家门。还有你!偷拍谁呢,小张过来把她手机相册给我删了!” 严峫疾言厉色,把江停紧紧挡在自己身后。边上两个女生捂着手机想溜,被民警赶紧拦住,强行删掉了偷拍来的照片。 “老严!”苟利招手:“这边这边,过来!” 防护栏外草丛间,苟利扬了扬下巴:“就是这死鬼?” 草丛里那半个头颅真是损坏得太厉害了,大脑组织几乎完全流失,左侧面孔缺失,仅剩的右侧还糊满了血泥。严峫提起裤脚,蹲在路边上观察了会,啧啧有声:“怎么弄的啊?” “还能怎么着,撞得呗。别看这条岔路车流量少,来往经过的大多是货车,只要随便来个二三十辆,保证碾得连他亲妈来了都不认识。” 严峫问:“他的枪呢?” “技侦在收拾死者衣物和随身物品,暂时没找到那把枪——不排除是同伙为了灭口,把他枪杀之后再行抛尸的可能。” 严峫点点头,只听苟利又琢磨道:“但我不明白,就一个持枪抢劫,何至于要杀人灭口?” “他不是被枪杀的。” “啊?” 苟利觅声看去,只见一个俊秀的年轻人半蹲在尸体头颅边,头发柔亮乌黑,反衬得侧脸和脖颈纸一样白,乍看都辨不清年纪。 他垂着眼睛观察头颅,一手拿着墨镜,另一手食指和中指轻轻触碰脖颈下断口的部分。 苟利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刚想出声阻止,就被严峫使眼色挡住了。足足过了半分多钟,才听年轻人开了口,说:“舌骨与喉骨是折断的,断面较为平整,不像被车轮碾过的样子。脖颈两侧有椭圆形皮下出血,右侧一,左侧四,是人的五根手指。” 苟利一愣,蹲下身去仔细查看,果真从烂得难以辨认的创伤肌肉上发现了极难发现的皮下出血痕迹:“——我去?” 年轻人抓着他的手,示意他像凶手一样,按在尸体脖颈两侧。 “卧槽,”苟利抽了口凉气,说:“真是人手。” 江停站起身,脱下手套,重新戴上了墨镜。 “根据死者脖颈两侧的指痕位置可以测量出手掌大小,进一步推测出凶手身高,体型,甚至是体重。还有一件事,能用单手拧断喉骨的人经过特殊训练,应该是专业杀手;开套牌suv方便隐蔽自身及转移尸体这两点,都说明这个人是有备而来的,杀人并非临时起意。” 苟利蹲在地上抬起头:“兄弟你是……” “哦,”严峫随口道,“一个朋友,我请他来看看能不能提供点新思路。” 苟利不疑有他,立刻很客气地伸手要握,不料江停却正好扭过了头,聚精会神地望着不远处血糊泥泞的路面,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苟利的手落了空,不过他向来心宽体胖,也没把这点细节放在心上:“那既然凶手带走了他的枪,会不会是想通过杀人灭口,来掩盖非法制枪的来源?” “唔,”严峫摩挲着自己已经几天没刮的胡渣,他的下巴此刻已冒出了星星之火,眼见就要开始燎原了:“逻辑上来说有可能,但我觉得不完全是这样。” 江停直接说:“不是这样。” 苟利在他俩身上来回转移,明显有点疑惑:“……那还能是什么?” 江停转身走向技侦,一个痕检员正从地上捡起死者碎成了一条条的衣服,小心地装进证物袋里去。 他示意技侦把证物袋递给自己,对着光观察了片刻。严峫和苟利跟上前来,只见他头也不回,突然问:“胡伟胜交代了么?” 苟利:“啊?谁?” 严峫揶揄道:“陆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们抓到了胡伟胜?” 江停不答,转过身来静静地注视着他。 “什么都没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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