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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我的孩子们像放风筝一般,远远拽着一个线头就好,由着他们随风而高飞。 只不过我恐怕比不上额娘的是,我做菜的手艺不怎样,哈日瑙海吃了好几回我烧的羊肉汤都闹肚子,但回回我问他好不好吃,他都煞有介事地说好吃,直到我自个尝了一口,后来我就不做了,毕竟哈日瑙海也只有一条命,他的命也是命。 那年我请额娘来准葛尔小住,额娘一个从未来过漠西、长居京城繁华城烟之中的人,却亲自下厨给我做了几回手把羊肉,还做得分外正宗,把我几个没见识的儿女吃得满嘴流油,有一个算一个都猴在额娘怀里,甜丝丝地唤祖母。 额娘跟我们一块儿骑马,准葛尔部的草原很临近藏地,这儿似乎连草、牛羊都染上了这种远离俗世的空灵,牵着马踏着软而湿的草面漫游,身后不远处便是仿佛触手可及的巨大云层,被霞光照成了金色,云层后头还有连绵的冰川,额娘先住在我的府上,后来又跟着我去了草原上住毛毡帐篷,每到冬季,为了寻牧场和河流,准葛尔部都要迁徙,额娘竟也一点不叫苦,颇有兴致地与我们一块儿拆帐篷、搭帐篷,帮着赶牛赶羊,乐在其中。 到了地方,坐下来掰茶砖熬奶茶,还知道加盐,做得奶豆腐比哈日瑙海的老仆还做得地道,外头杀羊,额娘也不怕,围着看,还夸杀羊的奴隶厉害,就一把小刀,不出一刻钟就能将一整个羊骨架完完整整地剥下来,羊皮也是完完整整的。 草原上也有暖和的山坳,初春冰消雪融,会在河岸边冒出一片翠绿的蒌蒿,这东西在草原上很难得,像芦苇似的,草原上的人不大知道这东西能吃,额娘却知道怎么料理,亲自带着我们去采,用牛油、鲜牛肉一并炒,鲜美无比,咬起来脆生生,带一点甘甜,后来额娘回了京,我每年都叫人去采,自个炒着吃,却总觉着没有额娘炒得那么好,吃起来反而不是滋味,或许是因为我想念额娘了吧。 我去蒙古带了一窝黑白西洋牧羊犬,本是极温顺伶俐的狗,结果被哈日瑙海部族里的蒙古大獒犬带着,竟也学得很是凶猛,如今这七八只狗一齐守着牛羊,连狼都不敢过来,额娘也不怕,獒犬一生只认一个主子,还是个没睁眼的狗崽子就是哈日瑙海亲自喂的,吃羊血羊肝长大的,站起来比轿子都高,哈日瑙海叫它坐下,它便乖乖坐下,这样额娘也敢切肉去喂了。 揉揉巨大的狗头,额娘眼里流露出一点怀念,我知道她想起旺财了。 我本想带额娘一块儿去拉萨在寺庙里再住段日子,但阿玛催得急,往来准葛尔的传驿腿都快跑细了,几乎日日都能见到从京里来的人,我不由抱怨道:“又来了又来了,阿玛可真是的,他不是忙得很么,怎么还催得这般厉害。” 额娘也叹气:“你的阿玛是越老越粘人了。” 我便也跟着笑。我是知道的,以往宫里不少人说,额娘是以色侍人,但我却觉着阿玛待额娘的心比额娘待他还要深厚,额娘不在他身边,他似乎觉也睡得不着了、饭也进得不香了。 乌希哈就很羡慕额娘和阿玛之间的情分,她的额娘刘侧福晋生完孩子后随着年岁大了,自然就渐渐不那么受宠了,虽说有子有位分,在府里也是头一份的受人敬重,但五叔几乎隔上几年就要纳一个新的侍妾,新人总是要新鲜一阵的,他们府上也时常斗得不得开交。 我记事起,好似毓庆宫就没怎么进过人了,阿玛在这上头是很体恤人的。额娘不喜欢一直住在宫里,后来阿玛便带着额娘出宫游玩,他们先回了一趟歙县,悄悄的,谁也没告诉,一起去曾外祖母那上了香,又住在白墙青瓦马头墙的老院子里,宁宁静静地听风看水。 额娘写信捎来一只竹编的小篓子,里头装满了紫砂做的小柿子,说是与阿玛闲来无事,信步到一家小工坊,就坐在水边,与天光云影相伴,两人亲手做的。还说做完了天也擦黑了,她与阿玛便手牵着手走在漫天的落日余晖之中,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听着自己的脚步回响,慢慢地走,河边有洗衣妇的棒槌声,还有举着竹风筝满巷子乱跑的孩童,笑容能传得很远很远。 我总是捧着信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微笑起来。 额娘的信总是叫人心里安宁,好似在看一副画在素白绢纸上的水墨画,让人心里也跟着宁静下来,静静地赏看,又如流水般温柔地淌进心底里。 后来额娘每去一个新的地方,就会给我们几个兄妹捎东西,他们大多逗留在远离浮华喧嚣的淳朴乡野,也不着急,喜欢的地方便租个小院多住一会儿,阿玛的水墨很好,随信捎来好些额娘的小像,有在暮色中洗手作羹汤的剪影,也有在晴朗的晨光下仰头与高墙上的野猫对话的俏皮样子,他们与山水为邻,赏花乘凉,三餐四季,如此叫人羡艳。 阿玛很少惹额娘生气,曾经大伯还跟皇玛法告状,说阿玛纵容额娘,惯得厉害,说八叔是个畏妻的便罢了,头一回听说还有畏妾的,皇玛法自然是不信的,额娘在外头名声很好,上上下下的奴才没一个不说她仁慈孝敬的,她对阿玛的好皇玛法也看在眼里,还有弘晳这个鬼灵精常常不动声色在皇玛法面前夸额娘,因此没闹出什么事来。但这话还是传了出去,阿玛得知之后也不生气,反而呵呵笑道:“有么?我自觉还惯得不够呢。” 听得四叔五叔一阵牙酸。 五叔和他的福晋关系不好,四叔跟四婶也是敬重大于情爱,我有一回躲在树上掏鸟蛋,就听见他们说起这个,他们都想不明白阿玛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就一颗心系在额娘身上,弱水三千只取了一瓢,再也瞧不进其他人了。 这事儿似乎一直到阿玛登基为帝之后很多年,都还是很多大臣宗亲闹不明白。但我想阿玛和额娘自个的事,他们自个是最清楚的,喜爱一个人,难不成是没有缘由的么?我以为一定是有缘由的,但这缘由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后来我也老了,听闻额娘病了,很想赶回她身边去,可惜自个身子不争气,竟也跟着病倒了,我想着即便抬也要回到额娘身边去,但哈日瑙海不许,他红着眼求我,好歹顾念顾念他。最后只好让宝音立刻快马赶回京里去,让她替我尽孝,后来我从她信里听说了阿玛对额娘的话,我也想着,若这世上真有轮回,真有下辈子,我也想留在额娘身边。 即便不是母女也无妨,忆起幼时与额娘同床而眠,半夜曾见过额娘被梦魇着,也不知她梦见了什么,像是被人欺负得狠了,哭着说就是宁愿死了也要去上学,谁也阻止不了。 额娘幼时上学那般艰难么?小舅舅似乎说过他们家以前并不宽裕。但外祖父是个极疼爱额娘的人,又很开明,想必不会拦着额娘就学吧,也不知额娘梦见的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事情一直藏在我心里,因为额娘醒来后坐着不说话,神色很难过,我便不敢问了。 所以……不是母女也无妨,若真有下辈子,我想做额娘的姐姐,由我来保护她,再不叫人欺负她,就像她爱护我一般,我也期望她一辈子快快活活的。 第196章 番外·在现代的日子(1) “阿辸,要下车了。” 一只手轻轻地推着胤礽的肩头,他费力地睁开眼,盛夏的阳光穿透了列车车窗,正打在眼皮上,他下意识抬手遮挡住刺目的光线,他穿着西装套裙的妈妈正收拾东西,走道外侧,他这辈子的爸爸已经站起来从行李架取行李了,这让他慢慢地想起了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转头望去,火车已经靠站了,坐车的时候太长,他不留神睡着了。 这是终点站了,乘务员正沿着座位拉下窗子,从窗子望出去,能看见火车墨绿色的铁皮,停靠的车站也显得荒凉陈旧。 胤礽跟着父母下了车,岭南山区的气候湿热而闷,天好似盖着盖子似的,蒸腾得风都显得燥热,与北京干燥的气候全然不同。爸爸默默地拉着两个行李箱走在最前面检票出站,然后掏出直板手机打了个电话,胤礽跟在妈妈身边,却不自觉仰起头,被车站出站口大厅那滚动显示屏上醒目的红色时间吸引了目光。 2005年,8月20日,下午14:36分。 这是距离他曾生活过的那个王朝两百多年的世界。 他一出生就比旁人多了一辈子的记忆,原来真的有下辈子,他学会认字后便开始泡在书店、图书馆,想寻找自己和阿婉的印记,同时也不可避免看到了大清的末路。 弘晳的儿子虽是个阿斗,但胜在听话,又有舒和这个厉害又长寿的太后盯着,好歹平平安安的。但他的子孙却越发昏聩,最终海贸所带来的财富与弘晳登基后大力提倡的“科学启民智”的政策既改变了大清,也成了终结大清统治的一把刀。大清被老百姓推翻了,所谓民能载舟亦能复舟,果然如此。 那是个天下各国都在巨变的时代,不止大清终结了封建统治,英吉利、法国、沙鄂也相继发生了光荣革命、法国大革命、十月革命,尤其俄国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让刚刚推翻了封建帝制的华夏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中摇摆不定时,吹来了马克思救国的新风。 这是很痛苦的,胤礽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和记忆里那个自我作斗争,他要隐藏那个腐朽世界的自己,又要学会新世界的一切,要跟普通人一般上学,学历史书上的自己,以及在阅读时忍耐着所看到“仁徽帝的封建局限性”之流的言论。 他这个封建的遗孤,不得不“批判与自我批判”、“革命与自我革命”,让他的思想一直处在崩塌与重建之中。 他这辈子也叫胤礽,却是同音不同字,姓应名辸。 从小他不爱说话,总喜欢独处沉思,此生的父母与康熙、赫舍里氏都全然不像,他们是大学教授,一个教英语,一个教物理,因他自小的孤僻冷漠,直到今日,他们都还定期带他去拜访心理咨询专家、问遍了各个有名的精神医院。 胤礽痛苦却又怀着一丝期望,就像如今他要接受唯物史观的涤荡,却又深信阿婉一定在某处等候着他一般,他也是来到了两百多年之后才渐渐明了,回忆着阿婉曾经不慎吐漏过的蛛丝马迹,还有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总算追寻到阿婉自由魂灵的来处了。 他长在红旗下,依旧生在“皇城根”,有一回家里有外地的亲戚来,他还跟父母一块儿买票去了趟故宫,逛故宫、看展览,走在过去了两百多年、已经和记忆中不大一样的紫禁城之中,听导游拿野史编排康熙六下江南的风韵往事,听得胤礽额角青筋暴起,嘀咕道:“胡说八道!” 那感受真是无比奇妙又让人凄惶,尤其从故宫出来,陪着亲戚去圆明园花了五十元坐了游湖的船,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色,他已经有些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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